[短文]李大章-《崇明島,秋天來了,脾氣也好起來》
秋天的時候碼頭非常擁擠,人們密密麻麻地坐在江堤臺階上,看著過江輪渡來來往往,汽笛悠悠。人這么多,這么擁擠就為了“一年秋潮時,三島聽江聲”。
在島上生活了十年,我深刻地體會到了崇明的秋天是如此美麗,別致,有味道。
古時候的名士大多有值秋而悲的傳統,我不是名士,只是,我之于崇明秋天的感情,是被它的獨特性深深地吸引、打動并一往情深的。由于過往的歲月多半是天南地北的空間變換,在地球大洋上面浮生碌碌飄蕩,不停地遠行和歸來,讓我很難對某個地方的秋天留下銘記的印象。如故鄉的秋天,印象中呼啦啦的一夜秋風就將山梁吹得變了顏色;如南國深圳小鎮的秋天,拖拖拉拉始終沒有秋天的明媚到來,盼來盼去等來的卻是初冬的寒流;又比如某個異國的秋天,只是在匆匆忙忙中感受了雪萊筆下那漫漫蕭殺的西風送來催別的汽笛。
可能是年齡、心境、際遇的問題。更重要的是沒有時間去細細領略四季的變換,自然的顏色,這也是我后來和那種生活徹底分手的原因。當我漸漸能夠停駐,靜靜用心去感知世界的輪回心語,回味萬物呈現的意象,我欣喜若狂地發現,這個江島的秋天居然讓我第一次明明白白感覺到迷人,略帶一絲詫異,感受到某種特別并為之欣喜著。
當三島的碧空澄澈如洗,天邊的那一抹白云被拉扯得越來越清淡,隨著涼意漸漸變得高遠;當水杉間的氣息開始散發干爽的清香;當綠樟葉子油油的色彩開始發暗飄落轉嫩;當參天的梧桐開始輕輕拋下第一片卷縮的枯葉,蟬聲日漸稀疏零落;當濕地田間河邊的白鷺帶著幼鳥成群的低飛學翅,候鳥們相約紛歸;當長江秋潮的聲勢越來越嘩嘩作響,當三島的流光偶爾從東邊透射出徹夜的藍紫色的光芒——我想,這就是崇明的秋天來了。
崇明島的秋天是帶有著一些靈性的。
先是一夜秋風,或是某個下午不期而至。天空柔和,人驟然變得寧靜,脾氣也似乎好起來。這風隨和地驅趕著江潮而去,穿過你的臉頰,發髻。絲毫沒有半點長江潮濕的味道,也沒有東海的咸味。就是清清爽爽的,涼涼沁沁的,一直清涼到你的心里。最妙的是一個清晨,和孩子們說一聲“走起”,于是進入一條樹陰濃密的道路,或林間的小徑。一股擋不住的愜意撲面而來。你會情不自禁告訴自己和大家,真是秋天來了。臉上的笑容也明麗起來,心情也突然興奮,因為島上不冷不熱最舒服的時候到了。我們可以在一個氣爽的日子里在林子里飛快地奔跑,騎著車快速地穿過河道邊濃密的馬路。一路歡聲笑語,聽孩子們看到白鷺后驚喜的叫聲,會讓人感到莫名的感動。若干的河邊拎網此起彼伏,伴隨著蟹肥鱖美的季節而加快了節奏。
島上樹木繁茂,草地水塘也多。這里的秋聲是非常不一般的。你看秋蟲是最先出來捧場的,知了在賣力地演奏了一整個夏天后,開始慢慢隱退。來自林間、屋檐、草叢、樹梢、墻角、池圍、堤埂的聲音,會不約而同地響起。秋蟲的唧唧滿天,聲勢雖然不如夏蟬壯觀震耳,但節奏卻更加明顯,似乎更加懂得配合。你聽,在這一片秋聲的合唱里,先是某處幽深里傳來一兩聲比較尖的領唱,然后是低回的過渡,似乎夾雜著“亂”的聲音,突然高聲響亮起來。其他不遠處、遠處、地下、空中、低處、高處,也有聲音加入合奏。過了若干時間,慢慢地變調,節奏也慢下來,開始如呢喃細語,又似吳儂軟語,還有點顫音。如果某個午夜秋雨后,更顯得纏綿動聽。夢回偶聽,不能睡去。于是前程往事紛至沓來。睜著眼睛,伴著徹夜的秋聲,似乎融入蘇劇某一個深情經典的戲目里面,直到窗外一聲切吶,切吶(您好,您好),才知道“昨夜秋聲到無眠”。我在想,為何島上的秋蟲叫聲不太一樣?鳥能學舌,難道是三島之蟲也能學舌?長年累月的也學了些湖浙口音,吳地軟語不成,那正是合了萬物雜形,其情相通。與蟲蟻尚且貪生是一個道理。
秋天的時候碼頭非常擁擠,人們密密麻麻地坐在江堤臺階上,看著過江輪渡來來往往,汽笛悠悠。人這么多,這么擁擠就為了“一年秋潮時,三島聽江聲”,那可是難得的壯觀景象。中秋前后,陣陣秋潮,層層疊疊,鋪天蓋地,漫過蘆葦,吞沒河林,喧嘩地打著招呼向防護堤壓來。江水雖然是渾濁的,但是在空中卻是爛銀般雪白的。日光下反射著陽光,無數小彩虹編織成一個多姿的“七彩秋潮好光景,四面金鼓夾潮中”。更值得一提的是中秋節晚上的觀潮,漁舟弄調,皓月當空,清輝流江,望月遐思,流連忘返,不知今夕是何年。附近的人們都帶著月餅在江邊圍坐賞月,歡聲江潮相應。也是一道奇景。
崇明島秋天的霧也是非常的奇特。突然天昏地暗,開始下露,很快的伸手不見五指,如同黑夜。一下子頭發、胡須都是露水??墒菦]走幾步,又是朗朗青天,回過頭來看,似乎一團白云掉在地上。不過開車的時候碰到這個打頭秋霧是有些心驚膽顫的。運河旁邊的秋霧也是很有特色的。大顆大顆的露水形成的霧氣在河面上騰起,越長越大,網始向里延伸,霧氣飄過,漁船、樹木、魚網都不見了。只剩下白茫茫的江霧。偶爾“砰”的幾聲,爭吵傳出,可能是漁船撞在一起。來得快,來得猛,來得低。但是太陽一出,一下子就消散了。就像布景的屏幕被一下子收走。
秋天自然有秋天的味道。
沉甸甸翻頂的果樹開始變換色彩。眼饞了偶爾過往的人,有時院子里面有孩子蕩秋千,飛送出一陣陣笑語,人間歡樂無聲度,不知不覺卻是深秋了。當柿子開始發黃的時候,哪家阿婆開始拿著竹竿套果子,放在老式木床下面的紙盒子里面。及至稍微軟點,再往菜市場里面擺放些柿子,等城里孩子嘴饞地看著流口水。
大片的柑橘滿地芬芳,笑瞇瞇的農人會很慷慨地請你吃,酸甜新鮮,讓你忍不住誘惑,一直吃到牙齒連豆腐都咬不動。
遍布田頭屋旁的甜蘆粟的葉子也開始斑斑點點了,意味著甜份開始往上充莖。有時候清晨的農家院子里往往會有一堆堆的蘆粟渣子,上面泛著晶瑩的白露。那是島上的人們秋夜聽扁擔戲聊天用的零食(甜蘆粟類似甘蔗,口感清甜)。
這個時候,存放到秋天的金瓜味道特別好,拉絲拉得特別清晰。這個瓜是金黃色的,類似南瓜,開水一焯,自然成絲,非常奇妙。
選一個明凈清涼的上午,找來小筏子。一根釣竿跟隨著小河道彎彎曲曲地向綠蔭深處尋覓,在幽靜深處享受秋日的時光也是最愜意的。興致來了,跳到泥巴里面撈些田螺。斑駁的秋光照滿全身,不知不覺,太陽已經沒了,收獲一簍子的河鮮,有黑魚、白絲(翹嘴)、鯽魚,運氣好的時候還有鱖魚、毛蟹……
秋天屬于鄉下,那農場一眼望不到邊的秋色,金燦燦,黃橙橙,隨風起伏,像巨大的黃錦毯子。收割機在金色海洋里面徜徉??諝庵袧M是收獲的味道,讓人陶醉!辛勤了一年的農人們開始享受生活了。有機會一定要到鄉下去做一次客,熱情的農家人會拿出所有的好東西歡迎你。炒豆子、醬菜、花生、云片……在秋天,個頭不大的崇明老毛蟹也將慢慢向美食境界靠攏了。俗話說西風響,蟹腳癢。秋風起,蟹腳肥,一肚子膏黃往外擠。叫幾個知心朋友,拉出顏色深黑的八仙桌,擺幾大碗崇明老白酒,大快朵頤。毛蟹是自己動手捕的,在河溝里面用地籠子或者用鉤子釣都可以輕松抓到。熱情的農人會讓你享受正宗的老毛蟹味道。那些淳樸的笑容,盯著你看的眼光,一直等到你連說好吃好吃,他們才心滿意足地為你推薦下一道菜。
關于待客,崇明最地道的那一句話:冒得哈,隨便哈滴老毛哈(沒什么吃,隨便吃點老毛蟹)。對于城市的人來說,這個是奢侈??墒菍τ谵r家來說,只是家常便飯。不到農村走,怎么能夠知道它豐富旖旎獨特的另一面呢?
當然,對于客人來說,那句話剛開始的時候,老是學不會的。
島上的秋天是飄香的。有秋的瑟氣、涼氣,有馥郁得到處都是的桂花香。這里的沖積泥土肥沃而土質豐厚,非常適合桂花生長。桂花也投桃報李開得密密麻麻,蕾疊瓣壘,暗黃發亮,惹得蜜蜂成天圍繞嗡嗡穿梭。手巧的人還摘下來做成香氣撲鼻的桂花茶。在一個午后,空氣中飄過桂子若有若無的馥郁暗香,沁人心脾。那也是一種詩意的朦朧。
CMPCER.COM糾正:“冒得哈,隨便哈滴老毛哈”為錯別字。應為:“勿的哈,隨便吃點老毛哈”,是一句玩笑話,原意:沒有什么(東西)。由于吳語中“哈”指“什么”,崇明話常用“哈么事”,哈字作為吳語的特色俚語用字,故與“老毛哈(老毛蟹)”同音,故為其他地區對本地文化用語的玩笑之用。